面對這么一個小小的生命，我不敢以我的經驗系統去糾正她。我從我女兒身上，完成了一種喚醒，那就是敬畏生命……

　　好母親能體味孩子帶來的發現與感動

　　Hers：生孩前后，感覺自己有什么變化嗎？

　　于丹：人的很多觀念是被孩子修正的。我沒生孩子的時候，我常想我要生一個特漂亮的、生一個特胖的……總之要生一個比別人的孩子都好的，等她真生出來的時候，我當時很失望，黑不出溜的，才六斤多。但大夫一量：身長，正常；體重，正常；頭圍，正常……從那個時候起，我的人生標準就改變了，原來，正常是最好的生命。我之前是個生命態度很華麗的女人，有了女兒以后我不那么矯情了，變得很隨緣。

　　Hers：做了母親，最深的體會是什么？

　　于丹：體會最深的就是價值觀的改變，你會覺得孩子在教你，她總能給你帶來一些新鮮的發現和感動。比如她總用最本真的方式去傳遞一種毫不吝嗇的愛。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最終目的，其實就是學習愛和被愛。愛不是一種本能，它包含兩個層次：它不光是一種愿望，更是一種能力。和一個幼小的生命在一起時，你會覺得你的生命很奢華、很天真，她那種不加掩飾的愛會撲面而來，你會在她的愛里面幸福到幾乎窒息。這在成年人中和男女之愛中永遠無法體會到的。 

　　Hers：孩子慢慢長大的過程中，有沒有想過如何去“教誨”她？

　　于丹：其實我總是對教育孩子感到膽怯。這就是敬畏，愛與敬畏同在，愛很樸素，敬畏很莊嚴。她讓我覺得生命如此神秘，有時候我們根本就弄不明白它是怎么回事，你不要以為你40歲了，你是教授、博導，你就懂得這個生命是什么。面對這么小一個孩子，我有多少弄不懂的事情你必須要跟著她學，你必須尊重，這種尊重教我懂得了一個孩子的心靈世界。有了孩子以后，我越來越不敢用所謂的科學去教導我的孩子，你得服從她的邏輯，她眼中的世界時什么樣，要讓她表達。所以，我女兒從來都覺得自己畫的畫很有力量。前段時間她爸爸過生日，我問她要送爸爸什么禮物，她說：我給他畫幅畫！那感覺就像自己是個大藝術家。最后那幅畫是這樣的：天上倒垂下來許多花朵，有四個太陽，媽媽拉著一個苗苗。我問你為什么不畫爸爸，她理直氣壯地說：沒地方啦。這幅畫送給爸爸很合適：滿天空的太陽和花朵，還有我們這兩個讓他操心的人。你看，這就是她的想象力，你覺得你有理由教育她嗎？ 

    人性里面普遍存在一種愛與善意，其實每個孩子身上都有關愛別人的潛質，當然這也和后天的“疏導”有關……

　　好母親懂得如何順勢“疏導”

　　Hers：你和女兒相處時，通常是怎樣的情景？

　　于丹：我在家的時候，才三歲的女兒就會拿個按摩器給我按摩，我把雜志攤在腿上看，孩子按摩完一只胳膊我就把另一只遞給她，她會說：媽媽，我轉過去。就從沙發那邊繞過來，胳膊完了以后是腿，腿之后是腳，最后，她跪在地上按摩拖鞋，“媽媽，我要把拖鞋給你按摩得軟和一點啊！”這種愛在成人邏輯中是找不到的，因為孩子那種生命本能的愛是反邏輯的。今天的我們往往太重視教養，重視后天的身份，我們的愛常常是經過考量的，變得有理智了，懂節制了，而孩子們的愛是一種反邏輯的質樸的愛。

　　Hers：這種關愛他人的習慣真的是一種本能嗎？其實有很多孩子做不到的。

　　于丹：因為只有一個孩子，我特別希望她從小能夠與人分享，其實這也是一種作母親的本能——你為了你的孩子長大以后不受欺負。女兒特別小的時候，我就跟全家人說，她要給別人吃什么，大人一定要吃，這對孩子有好處。記得有一次我們倆坐飛機，我們倆要了一杯橙汁，還剩不多的時候我就拿起來喝了一口，我女兒就本能地說：媽媽，你為什么要喝我的橙汁啊。我說媽媽也渴，為什么要給你留著？后來，她就養成了習慣，什么東西都是大家的，不是她自己的。她從小就有這個意識，就是她得給別人。

　　Hers：你有沒有觀察過，她這樣做了之后，感受如何？

　　于丹：最值得欣慰的是：這樣做我女兒很快樂。幼兒園的老師對我說，盡管她是班上最小的，但她總想著把自己的愛給別人，是班里人緣兒最好的，她要是說哪天住校就有五六個孩子都不走了，很有感召力，大家都喜歡她，因為她總能與人分享，能關注到別人的需要并幫到別人。最近有一件事也讓我很感動，我和媽媽從臺灣回來，十幾天沒見她了，到幼兒園接她時，她要在外邊玩秋千，我就跟她說，你知道姥姥有多想你嗎？你難道都不想姥姥嗎？晚上要睡覺的時候，我就自然地想去陪她，平時她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跟媽媽睡覺，可等到姥姥開玩笑地問：苗苗，今天你跟誰睡的時候，她竟然說：我跟姥姥睡，一邊說，還一邊把姥姥的手拉過來親。

    我們很平等，面對孩子，我們更多要做的是一個會學習和陪伴成長的人，讓孩子感動你并教育你……

　　好母親是孩子的同謀

　　Hers：現在都市職業女性都超級忙碌，比如你，把這么可愛的孩子擱在家里，有沒有遺憾？會覺得愧對她嗎？

　　于丹：多么忙，我也會盡可能地把周六和周日空出來。我女兒為什么對我最好，因為她認定我跟她是一伙的，在我家講邏輯的是爸爸和姥姥，我是負責陪著她瘋的。大家都知道不許給孩子吃巧克力，可我們倆經常坐在窗臺上吃得滿臉花。我和女兒最愛干的事就是拼圖比賽，我經常跟她搶玩具，因為我小時候沒玩過這些。她經常會說：現在有兩個玩具，媽媽那你先挑吧。玩一會兒就說，咱們倆該換了吧？慢慢地，孩子就把我當成哥們兒了。有時候我在客廳里看雜志，我媽給我倆一人一碗水果，我吃我的她吃她的，我吃完了進屋，她沒吃完也進屋了，我媽就嘮叨：“你這個當媽的，一點正事都不干，給孩子喂碗水果你都完成不了。”這時候我女兒馬上從屋里跑出來：“姥姥，我吃就是了，您別說我媽，我媽多累呀！”——在她面前，誰都不能說我一個“不”字！ 

　　Hers：看得出，你的孩子自治能力也很強，你是怎么培養她的？

　　于丹：我曾受到過這樣的刺激，比如藝術學院招生的時候，當媽的會揪著我說：“老師啊，你看前面那個穿格子衣服的是我的孩子，一會兒您一定提醒她進考場之前上趟廁所。”哈，已經要上大學了，還要別人提醒上廁所！我女兒在上幼兒園小班，老師就在告訴她怎么上廁所，這個功課在幼兒園小班就該完成了的。我就認定不能讓孩子這樣，要培養她自我管理的能力，從很小的時候，我就訓練她夜里自己起來上廁所，很快她就能做得很好，夜里起來不再叫人了。

    我們面對孩子常常惶惑，是因為渴望把他們拽到自己的經驗系統里來，你可以換個思路，放棄你的成人經驗去靠近她……

　　好母親會讓孩子恣肆成長

　　Hers：在做母親的過程中碰到過挑戰嗎？

　　于丹：當然，也有很惶惑的時候。我女兒90%的情況下很懂事，但任性起來也很氣人。帶她出去，碰到鄰家奶奶，我讓她叫奶奶，她很冷漠，跟沒看見似的，走啦。讓當媽的很沒面子。我私下里問她：你為什么不叫奶奶？她看著我很酷地說：不為什么。后來我就反省：要允許孩子有抉擇的權利，十個人里面有一兩個她不喜歡很正常，你總得讓她有自我吧。

　　Hers：你對孩子是否有過“期望”與“設計”？

　　于丹：我沒生孩子之前對孩子有一大堆的期望和設計。生了女兒之后，我的理想就是：第一，這孩子要身心非常健康，能享受生活；第二，要正直和善良，符合人性的核心價值；第三，要快樂，這種快樂不是一種依賴性的快樂，而是一種創造性的快樂，不依賴父母，不依賴物質，而是能夠創造出愛、天真、智慧，從而自得其樂。我為什么喜歡她畫畫、喜歡她做陶泥、喜歡她給我唱歌跳舞，因為這都是創造性快樂。你讓她有創造的快樂，讓她正直健康就足夠了，至于她以后你想讓她干什么，就像你想讓她嫁個什么人一樣不靠譜。孩子也是一個世界，就像世界不會按照你的愿望改變一樣，你的孩子也不會按照你的愿望成為什么。但孩子的健康是你可以幫助她去維護的，一個人的價值取向是可以幫助她去建立的。

　　Hers：在你的心目中，究竟什么樣的母親是好母親？

　　于丹：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角色很難有統一的標準，母親就是。單就一顆愛孩子的心來說，所有的母親都是好母親。我個人認為一個好母親就是要陪伴孩子成長，具有蓬勃的、開放的、好奇的成長態度，才能跟孩子的生命階段是合拍。即使你已經40歲，即使你是教授，如果你認為自己的身份已經成熟，可以對孩子進行居高臨下的教化而放棄成長，這是做母親的一個遺憾。作為母親，一生要練習的功課就是跟隨孩子學習成長，做一個開放的母親，對生命的愛與敬畏同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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